【微考据】奥德修斯和菲罗克忒忒斯的被弃与回归

因为经常看到有人自称“我也喜欢奥德修斯，但他谋害菲罗克忒忒斯/大埃阿斯/皮洛斯/普洛特西拉奥斯就是缺德”，突觉即便是粉丝对奥德修斯也有很大的误解，此外这种把谣言中的黑点当萌点很可能起到以讹传讹的作用，于是决定在已经有很多大佬陆续辟过谣的情况下仍然写作这篇杂谈。当然，不论是在古希腊人还是今人的视角下，奥德修斯的确存在一些真正的黑点，这些黑点会在后续考据中得到总结如果不太监的话。

一个常见论调是，奥德修斯出于嫉妒，放逐了菲罗克忒忒斯。它完美地让奥德修斯（颇具军师风度地）拦下了菲罗克忒忒斯被弃的一切责任，还为此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原因：嫉妒。然而无论是过程还是原因都是毫无根据的。关于菲罗克忒忒斯被留在勒姆诺斯岛（Lemnus）的原因的记载有很多，如《库普里亚》（Cypria）残篇：

希腊联军的船开到了忒涅多斯岛,他们在宴饮时,菲罗克特特斯被蛇咬伤,因为伤口溃疡发出恶臭,就留在了勒姆诺斯岛上。【普罗克洛斯（Proclus），《文选》（Chrestomathy），1】

《伊利亚特》：

但是菲洛克特特斯

遭受剧烈的痛苦，躺在利姆诺斯岛，

是阿开奥斯人的儿子们把他留在那里，.

他当时被为害的水蛇咬了，创伤恶毒，

他悲伤地躺在那里，船只旁的阿开奥斯人

很快就会怀念菲洛克特特斯国王。（2.720-725）

关于菲罗克忒忒斯被接回的过程见于《小伊利亚特》（Iliad micro）残篇：

狄俄墨得斯从勒姆诺斯岛上带回了菲罗克忒忒斯。【普罗克洛斯，《文选》，2】

由于现存的古风时期抒情诗中虽然提到过菲罗克忒忒斯，但似乎并未涉及他被留在勒姆诺斯的经过，到此为止的神话中并无证据证明奥德修斯与菲罗克忒忒斯的被弃和接回直接相关。

三大悲剧家均写作过题为《菲罗克忒忒斯》的悲剧，其中只有索福克勒斯的有全本流传至今。不过，一世纪希腊语作家狄翁（Dio Chrysostom）曾比较过这三部悲剧，从他的《论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On Aeschylus and Sophocles and Euripides）中，我们可以得知这三篇悲剧的情节都是奥德修斯前往勒姆诺斯带回菲罗克忒忒斯，但细节上有所不同。在埃斯库罗斯剧中奥德修斯是独自接回菲罗克忒忒斯的，狄翁认为埃斯库罗斯塑造的奥德修斯“性格高贵，风度古朴，思想和措辞粗犷，与悲剧和古时的英雄十分相称”。欧里庇得斯剧中的奥德修斯则同狄俄墨得斯一起接回菲罗克忒忒斯，不过奥德修斯在其中起更重要的作用，其大致情节是，特洛亚派使节到勒姆诺斯劝菲罗克忒忒斯转投特洛亚，在雅典娜的伪装下，奥德修斯对菲罗克忒忒斯谎称阿伽门农已死，奥德修斯受到指控，阿开奥斯军队面临困境，并劝说菲罗克忒忒斯不要背弃阿开奥斯人。此外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中歌队都由勒姆诺斯人组成，可见菲罗克忒忒斯并没有像某些人提及的那样被遗弃在了“无人岛”（尽管索福克勒斯剧中的确是这样）。尽管人员组成不同，但三大悲剧家笔下前去接回菲罗克忒忒斯的队伍中都包括了奥德修斯，这种与英雄诗系（epic cycle）截然不同的设定或许说明了早在古典时代以前就有奥德修斯参与接回菲罗克忒忒斯的传说存在。索福克勒斯剧中奥德修斯派人向菲罗克忒忒斯谎称前来抓捕他的是奥德修斯和狄俄墨得斯以骗取菲罗克忒忒斯对涅奥普托勒摩斯的信任，某种意义上是作者对另一个神话传统的尊重与改写。

关于遗弃菲罗克忒忒斯的原因，索福克勒斯的《菲罗克忒忒斯》中奥德修斯自己的解释是：

涅奥普托勒摩斯啊，多年之前我曾把

波阿斯之子，这墨利斯人，撇在这里。

这是上司命令我做的，因为

他脚上伤口淌脓，疼痛难熬，

只管大喊大叫，不断地痛苦呻吟，

在整个军营里散布不吉祥的兆头。

我们无法祈祷，无法

在平静中奠酒、献牲。

但是，关于这事还是说到这里为止吧。【4-12】

后文赫拉克勒斯的补充：

你遭受这疾病的痛苦是神降的灾殃，

因为，你走近了克律塞的毒蛇【1326-1327】

这与《书藏》中对整个事件的记述是一致的：

在他们正在祭礼阿波隆的时候，一条水蛇从祭坛那边出来，咬了菲罗克忒忒斯一口，那创口医不好，发生臭气,队伍忍受不住那气味了，俄底修斯乃受了阿伽门农的命令把他放在楞诺斯岛上，并他所有的赫刺克勒斯的弓箭。他在那里射些飞禽，在荒野上维持生活。【伪阿波罗多罗斯，《书藏》（Bibliotheca），E.3.27】

上述记述中奥德修斯都是在上司的命令下遗弃了菲罗克忒忒斯（这并不意味着锅只是从奥德修斯转移到了阿伽门农头上，本文已提到或即将提到的每个版本中联军都是迫不得已才遗弃了菲罗克忒忒斯，并将赫拉克勒斯的弓箭一并留给了他）。不过的确存在奥德修斯本人提议遗弃菲罗克忒忒斯的版本，那就是大家都熟悉的奥维德的《变形记》：

（下文为与埃阿斯的辩论中奥德修斯的辩词）“你们也不应该责备我把菲洛克忒忒斯留在乌尔冈斯神的楞诺斯岛。我是得到你们的同意的，你们替自己辩护吧!但是我也不否认我曾建议请他退出艰苦的战争，放弃艰苦的旅途，休息一个时期,将养他那可怕的创伤。他接受建议——所以他现在还活在人间。我提出这个建议不仅出自善意，而且得到了好结果；而何况善意的建议本身就是件好事。现在我们的神巫既然指出:要灭特洛亚，我们必须有菲洛克忒忒斯,那么请你们不要派我去请他。最好请忒拉蒙的儿子去,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他定能平息菲洛克忒忒斯的怒气和病痛,也能用巧妙的计策把他请到。但是我若不出马为你们的利盆效劳,单靠愚蠢的阿雅克斯的机智就能替希腊人办事的话,那么西摩伊斯河早就倒流了，伊达山早就寸草不生了,希腊也早会派兵来援助特洛亚了！刚毅的菲洛克忒忒斯，虽然你痛恨希腊盟军、统帅和我本人；虽然你把无穷的诅咒加在我头上,在痛苦之中希望我能落入你的掌握,好把我杀死,喝我的血；虽然你盼望作一件对不起我的事，正如我作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但是我仍然愿意和你会面，希望能把你请回来。假如命运照顾我,我一定会得到你的箭。”【13.315-362】

将《变形记》视为神话集成的不可靠性近来已受到很多前辈的强调，在此不作赘述。另外两种可供参考的拉丁文来源是1世纪作家许金努斯（Hyginus）的《故事集》（Fabulae）和成书和成书于4世纪的《特洛亚战记》（Ephemeris belli Trojani，关于本作是否为一个希腊文原作的拉丁文扩写本存在争议）：

在勒姆诺斯岛上，波阿斯（Poeas）与德摩娜萨（Demonassa）之子菲罗克忒忒斯被赫拉派来的一条蛇咬伤了脚。……但当阿开奥斯人无法忍受他伤口散发的恶臭时，在阿伽门农王的命令下他和那些神箭被遗弃在勒姆诺斯岛。阿克托尔王的一个牧羊人发现并照顾了被遗弃的菲罗克忒忒斯，前者是多罗皮昂（Dolopion）之子。后来希腊人得知若缺少赫拉克勒斯的箭矢，特洛亚便无法被攻下，于是阿伽门农派奥德修斯和狄俄墨德斯前去寻找菲罗克忒忒斯。他们成功说服菲罗克忒忒斯不再拘泥于往昔恩怨，载着他返回特洛亚。【《故事集》，102】

祭祀过程中，站在神庙祭坛旁边的菲罗克忒忒斯突然被一条毒蛇所咬 。目睹此事发生的人不由得高声喊叫，尤利西斯迅速上前斩杀了这条蛇。不久后，我们便将菲罗克忒忒斯和一些随行军士送到了利姆诺斯。岛上居民声称他们的祭司经常治疗蛇毒，于是我们将菲罗克忒忒斯托付给了这些伏尔坎的圣民。【《特洛亚战记》，2.14】

接下来发生的事件是菲罗克忒忒斯的归队。尽管仍受病痛折磨，步履蹒跚，他还是同那些为他送去战利品的士兵一道，从利姆诺斯来到了特洛亚。【《特洛亚战记》，2.47，顺带一提这里面良心联军在分战利品时还会给缺席的菲罗克忒忒斯留一份。】

与《变形记》相同，《书藏》中的奥德修斯也主动承担了找回菲罗克忒忒斯的任务：

这战事已有十年之久， 希腊人很是颓丧，卡尔卡斯乃对他们预言，特洛亚不能取得，假如他们没有赫刺克勒斯的弓箭同他们一起作战。俄底修斯听了这话，他同了狄俄墨得斯到楞诺斯去找菲罗克忒忒斯，使用狡计得到了那弓箭，便劝说他航海到特格亚来。他于是去了，被波达勒里俄斯医好了，他射死了阿勒克珊德洛斯。【《书藏》，E.5.8】

索福克勒斯剧中也提到“拉埃尔特斯之子听完预言者的这番话，立即表示愿意去捉菲罗克忒忒斯，把他带到阿开奥斯人的面前”（614-616）但考虑到这是奥德修斯安排的报信人的说辞，其真实性存疑。的确有许多学者（如WilliamStanford）将索剧《菲罗克忒忒斯》中的奥德修斯视为“反派”（villain），不过这是针对“宁愿用力气取走这人，不用欺骗”（《菲罗克忒忒斯》，90）的涅奥普托勒摩斯而言，并非指责奥德修斯弃置菲罗克忒忒斯是行不义。另外，大部分古典剧目的主旨都存在争论（如学者Michael Vickers认为《菲罗克忒忒斯》反映了索福克勒斯的政治主张，剧中的菲罗克忒忒斯映射现实中的阿尔喀比亚德，赫拉克勒斯劝回菲罗克忒忒斯象征伯利克里劝阿尔喀比亚德重新为雅典效力），古典戏剧在何种程度上保留了神话的原貌也是一个问题，笼统地用戏剧中的情节否定神话人物的人品显然是不恰当的。

除此之外的相关神话还有很多，但是没有一则提到奥德修斯的嫉妒。甚至在《奥德赛》中，奥德修斯还对淮阿喀亚人（Phaiacians）直言：

只有菲罗克忒忒斯在箭术方面胜过我。（8.219）。

到此为止结论已经一目了然。

最后虽然与主题无关，但个人还是小小地考据了一下阿开奥斯联军一定要带回菲罗克忒忒斯的原因。主流的几个版本都是为了满足攻克特洛亚的条件。

此后，奥德修斯在伏击中擒获了赫勒诺斯，[赫勒诺斯]预言了征服该城的事情。狄俄墨得斯从勒姆诺斯岛上带回了菲罗克忒忒斯。【普罗克洛斯，《文选》，2，似乎暗示菲罗克忒忒斯的出战是攻克特洛亚的条件之一。】

有一个出身高贵的先知，

普里阿摩斯的儿子，名字叫作赫勒诺斯；

这个狡猾的奥德修斯——人们用一切

羞辱的词儿形容他——在一次夜袭中

俘虏了他，把他捆绑着带到军营中央的广场上，

向阿尔戈斯人展示这美好的掳获。

赫勒诺斯回答了阿尔戈斯人的一切问话，

他预言，如果他们不能用机智说服菲罗克忒忒斯，

把他从现在栖身的荒岛带回军营，

他们就永远不能攻破特洛伊城堡。【索福克勒斯，《菲罗克忒忒斯》，604-613】

卡尔卡斯乃对他们预言，特洛亚不能取得，假如他们没有赫刺克勒斯的弓箭同他们一起作战。【《书藏》，E.5.8，区别在于此处的预言者变成了卡尔卡斯。】

也有类似《特洛亚战记》的菲罗克忒忒斯自行返回的版本，或者更神奇的菲罗克忒忒斯被蛇直接咬死而帕里斯仍未能逃脱世界线收束被墨涅拉奥斯投枪刺死的版本【托勒密·赫菲斯提昂（Ptolemy Hephaestion）《新历史》（New History）卷5残篇，见于福提乌斯（Photius）《书藏》（Biblioteca）190】，和菲罗克忒忒斯在勒姆诺斯直接被治好的版本【同上，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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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游戏新章要开了也是写作本文的原因之一，最初想用一篇长科普总结奥德修斯的所有真假黑历史，之后发现每一个都有很多值得考据的地方，再之后就没有之后了